第三十四章 家乡，别为我哭泣
莹莹在安置点接受了手术，脚算是保住了。现在由民政部门照顾着，身体恢复得不错。她知道爸爸不在了，亲眼看见的。至于其他家人，工作人员只告诉她，家里人都还没有救出来，让她别着急，你不能直接告诉孩子你家人都死了，那谁都受不了。
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她，她也知道是我救她出来的，所以跟我格外亲近。这孩子真是特别懂事，而且，有专门的儿童心理辅导师陪着，不哭不闹，让吃药就吃药，让打针就打针。
这一切，我看在眼里，疼在心里。
她太小了，如果没有人照顾她……我简直无法想象！
灾后第20天。
大部队终于可以进入汶川北部山区，林冲的家乡。
林冲用惊人的毅力和心理素质，整整扛了20天……
他心里那块石头，我们心里那块石头，终于要落地了。
我们带着工具，乘坐卡车，沿着蜿蜒的山路，缓慢地挺进。
离目的地还有10公里，公路被几天前的山体滑坡阻断，车辆无法前行，我们只能步行上去。一路上，看到这里复杂的地势地貌，我们就知道为什么这么久才能进得去。
最前方是西南军区工兵团的兄弟，王大雷、飞镖、我、林冲、老鹰、铁锤走在中间，后面还有大批的部队和专业救援队。
突然，毫无征兆，又是一次强烈的余震。
“当心！”王大雷大喊。
我只觉得天旋地转，站都站不稳。专业救援队有一个同志，脚下一打滑，就滑进深不见底的山沟里了。千钧一发之际，身边的搜救犬一口咬住他的背包，死死咬住，然后我们就赶紧上去，连人带狗往回拽！费了好大劲才拽上来。搜救犬也是战友啊，好一只功勋犬！
这个10公里，走了整整一下午，遇到3次较为强烈的余震。天黑时分，我们才到达目的地。
这村子，一片死寂。
很多房子甚至只露出一个屋脊，其余部分全被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盖住！
林冲已经麻木了。
这种景象，他在脑海中已经想象了无数次，当真正面对的时候，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。我和飞镖拍拍他的肩膀，站在他左右，安慰着他。
飞镖：“老鹰，打开热成像。”
我军配备的最新型国产热成像仪，经不过不断改良，精密度和探测范围大幅提升。不是只有战场上才用得上这玩意儿，搜救工作同样用得上。和生命探测仪配合使用，可以提高搜救工作的效率。
过了一会儿，老鹰失望地低下头。
大家就心知肚明——天灾“屠”村，根本没有生还者！
飞镖：“……再精密的仪器也会有偷懒的时候。当初探测仪并没有发现莹莹，可雪豹不还是找到了她？兄弟们，带上工具，跟我上！”
虽然知道飞镖的话根本就是在安慰林冲，但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抄起家伙上去了。
一个小时……两个小时……三个小时……
村子不大，已经反复搜寻两遍了，没有活着的。
我们开始寻找村民的尸体，总不能让同胞就这样埋在废墟和碎石里啊！
飞镖给我递眼色，让我照顾点林冲。我扭头看看他，没有表情，很平静，埋头干活。
半夜时分，上来了一队人，看样子像是镇里的。
一个头缠绷带的大叔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，边走边喊：
“林子！林子！林子在不在这点儿？我是你三叔啊！林子，你娃儿是不是回来咯？”
林冲一个激灵，扔下手中的工具就冲了过去。
“三叔！我在这点儿！我在这点儿！”
原来，这大叔就是村长，按村里老人的辈分，林冲管他叫三叔。
村长老泪纵横，抱着林冲就哭：“林子……你咋个才回来？你跑到哪儿去了！全村人都没得了……”
林冲：“三叔，莫哭……我回来咯，没事了，没事了。三叔，我们全村就剩你一个？”
村长：“……娃儿啊，那天我刚好要去镇上开会，走到半路上就地震了！我命大，掉到那个沟沟里，捡回一条老命！后来解放军把我救出来，我就要回村，那个军官说进不得了，全堵死了！把我急得哇，都要撞墙了！后来在镇上我看电视，才晓得……才晓得全村都给埋了哇……林子，全村……全村啊……就剩我们两个了……”
在场的所有人，都默默地愣在那里，默默地看这一老一少抱头痛哭。
林冲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，落得是如此之沉重。
他问：“……三叔，那我爸我妈、我姐他们咧？他们……他们尸体找见没得？”
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，这句憋在心里20天的话。
王大雷、飞镖、老鹰、铁锤，我们都扭过头去，我们不敢看，更不敢听，因为我们心里和林冲一样难受。
村长指了指远处的山脚下……
我们望去，**……我真想一炮炸了那座山！山脚下，8.9级强震，还能有活的吗？我可怜的兄弟，他的家，连房子都看不见了！埋得死死的呀！
林冲就像一颗子弹，嗖一下就飞出去了！直奔家的方向。
20天了，他把莫大的悲痛和无奈压抑了整整20天，这绝非常人所能做到。
这边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呢，飞镖大喊：
“突击队上！跟上他！别让他出事！”
他是军区第一，谁能撵上他呀？我们在身后一顿狂奔，王大雷也跟着狂奔。
其实，林冲的家，原本并不是在山脚下。
只是，现在山体滑坡泥石流了，所以看着就像在山脚下……地震把山都震碎了！破碎的山体埋没了房子，只剩两个房角露在外面，人肯定是活不了了！
林冲跪在地上，眼神空洞，面无表情，望着眼前的惨像。
我走上前，和他一起跪着。
“唰唰唰！”
夜老虎特战旅和182团，凡是在场的，有一个算一个，全跪下了！
兄弟今生一个妈，兄弟今生一个家。
我大喊：“爸、妈、姐！我们来晚了——”
身后的上百兄弟：“爸、妈、姐！我们来晚了——”
悲痛回响在山间。
林冲这才哭了出来，哭得撕心裂肺，哭得喘不过气来，所有人都为之动容。
飞镖揽着林冲的肩膀，哭着说：“猎豹……咱爸咱妈，咱姐，都在这儿了！你放声哭吧，哭出来更好受一些。哭完了你依然是那个猎豹，依然是那个兵王！”
黢黑的夜空又开始下雨，越下越大。
下吧，使劲下，把那些该死的沙石和泥土都冲走，让我们好收敛亲人们的遗体。
林冲站起来，擦了擦脸上的水，一个箭步冲上碎石堆，疯狂地刨着，徒手。没有人上去拽他，我们想，就让他发泄一下吧，家破人亡，谁能冷静？
不对劲，林冲越刨越疯，索性连手套都扔了，像一头发怒的野兽！不大会儿，手指头就烂了，泥水、血水、泪水，夹杂着，从碎石堆上留下来。
他嘴里还自言自语：“不会咧，不会咧，我爸不会死咧！我小时候他从山上摔下去都没得事，他一定不会死咧！爸——”
王大雷一看不对劲，忙喊：“给我拦住他！”
飞镖、我、老鹰、铁锤就冲了上去，一边俩人，拽着胳膊就往下拖。可林冲已经疯了，没有理智了，他那身体素质疯起来谁能摁得住？只见他使劲往上一挣，我们四个就全被他挣翻了，从石堆上滚下来。
王大雷吼道：“再上几个人！把他给我摁住！绑了！”
后边又上来几个兄弟，七个人，像逮一头疯牛似的，终于给摁住了！
王大雷瞪着林冲，卯足了劲，“啪”！狠狠抽他一嘴巴。
林冲这才恢复正常。
铁锤是王大雷在9连带出的最后一批侦察兵，一看林冲被抽得嘴角流血，赶紧说：“**，这一大嘴巴子……连长你干啥玩意儿，忒狠了啊！都是老9连的人，打坏了咋整！”
王大雷简直暴跳如雷，咆哮道：
“瞧他这副德行！老子一巴掌抽死他算了！留他干什么！还能上战场吗！”
骂完，又一把掐住林冲的后脖子。俩人顶着额头，喊道：
“林冲！你他妈看着我！看着我！9连的兵！不是干这个用的！他们只会服从命令，他们只会安葬好亲人的遗体，擦干眼泪！然后重新回到战场上！继续杀敌！明白吗！”
“……连长——我没得家咯——我没得爸妈咯——”
林冲哭着喊，瘫倒在王大雷的肩膀上。
王大雷：“部队就是你的家！人民就是你的父母！我们全都是你的兄弟！”
电闪雷鸣，暴雨倾盆。
天公，在为失去亲人的人们哭泣，为汶川哭泣，为中华大地哭泣……
一天后，我们找到了林冲父母、姐姐的遗体，在田里找了一片安静的地方，就地安葬。
再破碎，这里也是家园，让他们永远和家园在一起，是对林冲最大的安慰。
